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伸向小城少年的恶魔之手丨人间

王大湿 人间theLivings 2022-04-07

他何尝不想施暴者受到法律的惩处,但在这样的小城市里,性侵无疑会成为一条不折不扣的大新闻,人言可畏,他只能选择隐瞒,这是他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二次伤害的唯一办法。


配图 | 作者供图


前    言

今年夏天的网络舆情热点,让我想起了晓斌。

我曾在一个纪录片里听过他的叙述,辗转找到他后,我们先用文字交流,之后的时间里几乎隔天就与他对话,当信任逐渐建立起来之后,5月8日,我们进行了第一次面对面的访谈。

通过数次访谈,我终于梳理出来了他的遭遇,也获得一些新的线索,沿着这些线索,我联系到了更多的人。

此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,与我对话的人越来越多,围绕着这个小城,这件事情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料。作为性侵的受害者,他们存在之广泛,却因为种种原因而难以被知晓。

随后的时间里,小林,晓斌和小玉,三个人与我保持的关系最为紧密,我们的访谈从5月陆续做到8月,这座小城里多年前的连环性侵案,才刚刚露出它冰山的一角。




18岁的小林出生在贵州凯里。在这个清水江畔南岸的小城里,大部分当地人的生活仍然延续着20年前的节奏。高考仍然是当地年轻人最好的出路——也只有这条路,可以让年轻人不再重蹈上一辈人外出打工的覆辙,小林就是为数不多的、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幸运儿之一。

大学宿舍外,梧桐树叶已经变得枯黄。深夜,小林忽然从床上坐起,转头看看,确认身边的舍友都已安睡,才深深呼了口气——3个月前那个盛夏里的事情,仍然蚀刻在他的记忆里,如同张着大口的巨兽,在某个不设防的夜晚将他吞噬。


5个月前,高考考完的第二天,小林赶回学校收拾行李,因为有些东西要拿到大学继续用,出门前,母亲交给他一个硕大的编织袋。编织袋塞满之后,比1米6的小林高出好大一截,背在背后就像一座小山。

小林背着袋子、沿着学校门前的马路艰难地往前走,这是一条狭窄的坡道,他和很多同学一样,得走到路口的公交车站才能搭车回家。

“毕业了啊?”

听到这个声音,小林先是一愣,便继续低着头向前走去,那个人却缓步靠近了小林:“你不会把我忘了吧?”

小林还是没有接话,低着头努力走快了一些——他看到前面人群中有自己的同学,这是摆脱眼前这个人纠缠的好机会。

“就是看看你怎样了。”那人第三次开口,不过小林已遇上了同伴,索性将编织袋往地上一撂,直直地瞪着对方:“你要怎样?”

此情此景竟似曾相识。

3年前,小林刚刚读高一,应朋友邀请去了一个生日聚会。当天,在场除了小林的同学们、十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女生之外,还有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。饭局中,那名男子一面不断地对女生示好,一面掏出手机殷勤地添加每个到场人的联系方式。小林以为他似乎试图追求自己身旁的一位女同学,一个劲儿地朝着这边看。 

聚会过去的周一晚上,下了晚自习之后,小林和同学们一道出了校门往公交站走去。昏黄的灯光被茂密的大树遮去大半,坡长路陡,同学们沿着各个方向四散,路上只剩下小林一个人。

忽然,一个身影忽然出现,挡在小林面前,正是前两天聚会上那个男子。

“你要干嘛?”小林并不清楚来者是何用意。

“没,没有,就是有点喜欢……”

还没等那人结结巴巴地挤出剩下的几个字,觉察气氛不对劲的小林本能地做出反应——逃跑,在凯里这样一个熟人社会,打听到一个人在哪里并不困难,然而毫无征兆地找上门,还不多见——即便对方是来“示好”。

小林一路地飞奔,撞上自己认识的同学。那是唯一一次运气站在小林这边,也许是看到人多势众,那人并没有追上来,小林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
他牢牢记住了那个男人的名字:刘军拥。




刘军拥生于贵州省剑河县,根据之前小林参加的那次聚会上一位女生的回忆,刘军拥身高不到1米7,当时还很瘦,是家里的独子,平日里就是一幅纨绔子弟的形象示人,初中毕业以后,就没再继续读书。

从学校出来后,17岁不到的刘军拥跟很多女孩都交往过,从几周到几个月的都有,女朋友换得很勤,却鲜有对他有好印象的。为了哄女孩开心,他会经常动一些小心思,比如会送礼物到女孩家里。同时,他的控制欲似乎也极强,总是因为女孩跟别的男性说了几句话,就会直接翻脸。

等刘军拥再次出现在小林的生活里,便是高考完的第二天。

后来小林才知道,前两年刘军拥去当兵了——在政府工作的刘父看到儿子考不上高中又无所事事,便借着手中的权力,打通了武装部的关节,篡改了年龄,把他塞进了部队。

刘军拥的再次出现,让小林的确有点慌。但想来毕竟是白天,刘军拥大概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,便急匆匆地和同学一起挤上了车。等车开了,小林才敢偷偷回头扫一眼独自站在路边、盯着自己的刘军拥。

不过很快,对高考成绩的焦虑,就让小林短暂地忘记了这件事。小林的家里没有电脑,成绩出来的那天,他专门跑到离家不远的网吧查分。分数比预期的要高,尽管并不算优秀,但至少没有和大学失之交臂。此前小林打算,如果自己真的落榜,那就不再复读,直接南下打工——母亲在本地的工作没有编制,父亲在外务工,一年到头人都很少见到,复读的学费对家里无疑是一笔沉重的开销。

小林立即打电话把成绩告诉了母亲。高考前的几个月,除了吃饭之类的事情,小林和母亲几乎没什么对话,一回家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,母亲也知道儿子要面临什么,便也没有再去打扰。在得知小林的成绩后,母亲十分宽慰,毕竟读了大学,就意味着可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,至于儿子的学费,也是这些年早就盘算好了的。

挂了电话,小林又继续在网上和同学聊起来,大家的成绩都出来了,如何选择大学和专业成了群聊里的热门话题,很快,两个小时就过去了。

夏至的凯里,温度持续在30多度徘徊,出了网吧,小林飞快地往家里赶,汗水涔涔下落。热浪一直尾随他到家门口,紧随其后的,还有刘军拥。

“你要去哪?”刘军拥说话间就抓住了小林的手。

“关你什么事!”在家楼道看到刘军拥的那一刻,小林吓坏了,他用力地抽出被握住的手。空旷的楼道内,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
“就是想请你去我家玩。”这次的刘军拥倒是“客气”了许多,“你看外面那么热……”

“我不去又怎样。”小林本能地拒绝。

刘军拥随后便“委婉”地搬出他那些“兄弟”的名号,小林这才意识到,想要在这个小地方,摆脱眼前这个地头蛇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对方都找到自己家门口了,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呢?




小林跟着刘军拥到了他家里。复式楼房很大,还带着屋顶花园。炎炎夏日,却阻止不了寒意不断往从小林的身体里涌出来——看起来,偌大的房子只有刘军拥一个人住。

“你知道吗,当年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。”四下无人,刘军拥像是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埋藏许久的秘密一样。

小林面无表情,却不妨碍刘军拥兴致勃勃地抚摸着他。那一刻恐惧就像墙外的植物,爬满了18岁的小林的每一根神经:“他的举动一边像在安抚你,让你难以捉摸他的想法;一边又在控制你,让你感到深深的害怕。”

“我只要你一分钟。”刘军拥说完这句话之后,就把小林死死地按在床上了。然后,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,小林甚至不敢睁开眼睛,他知道,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点点撕裂,记忆完全被疼痛所占据。

疼痛模糊了时间,当小林还在整理被弄得凌乱不堪的衣物时,刘军拥又一次“告诫”小林,如果把下午的事情说出去,“下场会很惨”。

小林跌跌撞撞回到家里,还好母亲没在,他一头扎进卫生间,打开水龙头,对着自己一阵猛冲。母亲回来时,看到的是正在做饭的小林,平日里小林话就不多,母亲也就没发现什么异常,她并不知道儿子遭遇了什么。

那天晚上躺在床上,小林久久不能合眼,他何尝不想告诉别人,但一个更加难以启齿的事实横在面前:谁会相信自己——受到另一个男性的侵害?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开口?

那段时间里,小林想的最多的就是怎样不再被刘军拥纠缠上。他只能把自己同外界隔离起来,几乎不出家门,朋友的邀约也全部推掉,除了跟家人有限的交谈,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愿意再接触其他人。这样的生活,一直持续到他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然后很快收拾行李从小城离开。

大学,新的城市,新的开始,小林在六人间的宿舍里特意挑了一个上铺,与室友总是顺理成章地一同出入,即便过了军训,无论上课下课、还是去食堂吃饭,甚至洗澡,小林从不给自己落单的机会。

跟室友待在一起是令小林觉得最安全的做法,即便后来大家关系再近,小林也从没在他们面前提及自己的过去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甚至会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自责——他一直认为,是自己的某种过失或者行为,才招致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。这也导致他在大学的头几个月里,时常在噩梦中惊醒。

在凯里,这个夏天里所发生的一切,终于因为小林的远离而逐渐模糊。只是,刘军拥的恶行却并不会因为小林的离开而停止。




从刘军拥家逃出来时,时间指向凌晨2点。即便是在周末,过了子夜的凯里也静得吓人。

1月的贵州,凌晨的气温只有四五度,潮湿的冷空气总能穿透厚重的衣物缝隙,激起一阵阵寒意。

16岁的晓斌衣冠不整,恍惚地逆行在马路上,脑子里只有仅有一个念头——等有汽车来,自己就冲上去,一了百了。

晓斌想起5个月前,自己以优异的成绩考进“民中”的时候,却完全是另一幅光景。

“我希望我们坚持的路都是对的。”那时候,班主任老师让晓斌上台给全班诵读自己的作文。班主任姓杨,省级优秀教师,晓斌是这个和蔼的中年男人的得意门生;平日里,晓斌还是校团委的一员,羽毛球社里也有他的身影。

| 受害人晓斌的高中校园(作者供图)

进入民中的头一个学期,晓斌和同学们相处融洽,同学们并不知道,以晓斌的中考成绩,他本可以选择更好的高中就读,之所以选择这所高中,仅仅是因为这里的学费相对低一些——这是中考后填报志愿时晓斌自己做的决定。

7岁那年,晓斌的父母就离婚了,一直跟随母亲生活的他再清楚不过,母亲四处奔波,全是为了他能安心读书。

如果自己死了,谁来照顾母亲?面对着望不到尽头的路,晓斌这才猛然回过神来。


晓斌的家在城东,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楼,灰色的墙皮已经开始脱落了,露出一块块红砖。这房子是早些时候母亲租下的,晓斌只在周末回来,住一晚就返回学校。母亲一直在外地打工,偶尔母子团聚,老屋才不显得那么冷清。

进屋后,晓斌顾不上寒冷,打了盆水。老式居民楼没有热水器,电磁炉是获取热水的唯一工具。在卫生间里褪下衣物,晓斌对着自己的身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——褐红的一片。他清楚地记得刘军拥对自己做了什么,每一分每一秒都记得。

凌晨4点,躺在床上仰望着龟裂的天花板,晓斌一直睡不着。十几个小时前,晓斌还在跟同学一道正在盘算着如何度过周末——也许还是跟往常一样,回家去换洗衣物,再约着同学在周日的早上去打羽毛球。

“在发什么呆了?”

“没……没什么……”晓斌慌乱地把手机塞到口袋里。

“你不去上网?”

“你们去吧。”

晓斌遣走同学,重新掏出手机,上面是一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。从教学楼到民中的大门口,两段不到百级的阶梯,每下一级,晓斌的的步子就愈发沉重,与飞快离校的人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。

电话那头的人正是刘军拥。信息的内容很简单,一个酒店的地址和包间号,还有一句:“不来的话,什么结果你知道。”

晓斌试图安抚自己:或许刘军拥会喝多了不会做什么呢。

晚上10点,晓斌推开了短信息里那家酒店的包厢。刘军拥并没有喝醉,他正和自己的“兄弟”在麻将桌上激战,房间里满是呛人的烟味。

“哎哟哟,你可算来了。”看到晓斌的到来,刘军拥忽然热情起来,转身跟牌友介绍道:“这是我好朋友。”

晓斌心里咒骂。刘军拥提出请在座的吃宵夜,牌局就此结束,数十张红色的人民币从麻将桌上草草塞到钱包里。夜里10点的牛场坝食客云集,刘军拥点了烧烤,又点了啤酒,晓斌第一次见识到4个人竟然能喝这么多啤酒,空酒瓶胡乱丢弃在桌子下,根本没地方下脚。

晓斌滴酒未碰,他想找机会离开,都被刘军粗暴地拉了回来。

临近12点,酒局结束。另外3个人悻悻离开,刘军拥拽着晓斌上了在路口趴活的出租车,酒精让刘军拥恣意施展着粗暴行径,把晓斌的手臂拽得生疼。中间的单元,10楼,左边那扇门,是晓斌对刘军拥住址的记忆。很快,晓斌又一次亲眼看着自己鲜血贱落到地板上。

等晓斌再睁开眼睛,已是中午了,要不了几个小时返校的时间就到了。至少家里还是安全的,晓斌安慰自己,除了自己和母亲,家里的住址没有第三个人知道,但是到了学校……晓斌不敢继续思索。




因为生源地的缘故,民中的学生会很自然的分成本地人和外地人两拨,晓斌就属于外地人。高中生活后的几个月,晓斌认识了一个叫宁宁的本地同学,相对于晓斌平日里的热情,宁宁显得内向,或许是因为这一点,他和其余的本地同学几乎没有交集,反而“转投”到了晓斌这样的外来学生们这边。宁宁主动带着晓斌等几个外地同学在小城里玩,哪里的东西既便宜又好吃,哪里的网吧要价低,一来二去,大家就熟悉起来,一转眼,一个学期就要过去了。

“今天晚上一起出去啊?”周六下午,晓斌正在收拾书包的时候,宁宁拍了他的肩。

“是去干嘛?”

“唱歌呀。”宁宁说。

晓斌随口问都有谁去,宁宁说,除了同学就几个凯里的朋友。

在凯里,除了永乐路附的小酒吧以外,几家大KTV都沿着北京西路一字排开。晚上10点,晓斌到了事先约好的KTV。昏暗的包间里烟雾缭绕,不到15平米的包房里,沙发和茶几占据了空间的大半,除了认识的同学,还有两个年纪稍长的人。

“先自罚三杯啊,来晚了,来晚了。”大家笑着招呼他。

“嘭”的一声,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把空酒杯置于晓斌面前,晓斌看了看,酒杯是上宽下窄的玻璃杯,握起来比手掌略大。被人邀约,自觉不好意思,晓斌便拿起桌上的啤酒给自己倒上,再缓缓喝下。

3杯过后,晓斌感觉已经有些醉意袭来,眼中的8个人伴随音乐不断嘶吼,推杯换盏,酒意正酣,呛人的烟味把他逼坐在沙发的一角。

“诶,你知道吗?”一曲唱罢,一个平日里不熟的同学绕到晓斌旁边,“那个人当过兵叻。”

循声望去,那个短发、半圆脸、有只腿略微跛脚的男人,自进入晓斌视线开始,烟和酒就没离手,此前他的言语里还时不时蹦出一些粗鄙的词,来彰显自己的“男人味”。

很快,那个男人就朝晓斌靠过来,手中还握着杯子,又是要喝酒。

“兄弟,第一次见啊,我叫刘军拥。”

晓斌没接话,给自己倒了酒,咕嘟咕嘟喝下去,

“你是民高的吧,你叫什么?”

晓斌点了点头,说了自己的名字。刘军拥又不依不饶地给晓斌倒了一杯,晓斌喝了一半,实在受不了,就放下了酒杯。

“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!”看到晓斌的酒没喝完,刘军拥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不满,晓斌被吓到了,没敢和刘军拥对视。趁着自己还清醒,晓斌说要去洗手间,从沙发站起的一刻,一阵眩晕感毫无准备地袭来,他的身体有些摇晃。

刘军拥伸手扶住晓斌,主动“护送”着他一步步走到卫生间。“啪”的一声,门被锁上了,外面的音乐依然在轰鸣。

正当晓斌要系上裤子准备离开时,被刘军拥猛地压到了墙上,动弹不得,他们的身高差不多,但刘军拥更有气力。

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晓斌大声质问。

 “没什么,就是想和你玩玩。”刘军拥痞里痞气地回答。

“请你放开我!”晓斌觉察到了有些不对劲,试图挣脱。

“你不就是那个民中的晓斌吗?”刘军拥拽着晓斌的头发,将他的脑袋按在墙上,得意洋洋地补充道,“你不听话,我就直接弄死你。”

晓斌放弃了挣扎。外面谁也不知道卫生间里正在发生什么。

等晓斌从卫生间里爬出来时,KTV的包间里早已空无一人。




正在备课的杨老师听到手机响了。

“杨老师,我是晓斌,我想周一跟你请个假,因为身体有点不舒服。”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虚弱,杨老师准了假。

到了周二,晓斌没有如约出现在教室,又等了一天,杨老师发现不对劲,打电话给晓斌,电话关机,杨老师赶忙给晓斌的母亲拨了过去。

“您孩子已经两天没来上学了,我联系不到他。”

“他在我这呢,他说他身体不舒服给你请假了。”

确认是晓斌的母亲,杨老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。他问晓斌的病情是否严重,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。放下电话,杨老师心里冒出很多疑惑,他对晓斌的家庭情况略知一二,晓斌在学校里的表现大家也都很清楚,怎么会突然发展到逃学的地步?

与此同时,晓斌的母亲也充满了疑惑,儿子在周一的时候突然赶到她所在的城市,说是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两天,一开始她忙于工作也没当回事,直到杨老师打电话过来,她才觉得哪里不对。

晓斌母亲以为是儿子在学校得罪了什么人,或是和谁闹了矛盾,接到电话次日,便陪儿子回到了学校。

面对杨老师,晓斌拿出编造好的理由,说自己被恐吓了。杨老师把晓斌说的话一一记录了下来,随后便决定带晓斌去报警。

笔录是由两个警官完成的,从下午2点持续到4点,晓斌把从他怎么和刘军拥认识、到怎么被刘反复纠缠过程说了一遍,还出示了刘发给他的那些带有恐吓性质的短信作为证据。然而关于自己性侵的遭遇,晓斌却全部略过了——在去警察局的路上,他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,不要说什么。

晓斌何尝不想刘军拥受到法律的惩处,但在这样的小城市里,这样的性侵无疑会成为一条不折不扣的天大新闻。人言可畏,这对于刘军拥可能无所谓,但是对于晓斌,不要说完成学业了,就是能不能在凯里继续生活都很成问题。晓斌只能选择隐瞒,这是他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二次伤害的唯一办法。

在派出所,晓斌还了解到,刘军拥因为斗殴,早就是这里的常客,但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被刘家“摆平”了。而晓斌报案只是单纯性的恐吓,从刑法的量刑上,只能到行政拘留的程度。 

也许是这次报警,让刘军拥终于觉得晓斌是一个硬茬,此后,他就没再打过晓斌的主意。事后,晓斌继续回到了学校上课,一切看似和之前也并没什么不同。他说自己并不怨恨宁宁,毕竟对方也不知情,他只是讨厌这个小城,在剩下两年时间里,晓斌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尽可能考取远方的大学,然后带着母亲一起离开。




即便是晓斌把他告到了派出所,刘军拥也并没有就此收手。相比起之前的小林与晓斌,这一次,受害者的年纪更小了。

小玉只有14岁,还有一年才要参加中考。在此之前,小玉的人生就是按照父母的规划,按部就班地进行着,因为自小成绩优异,他也可以获得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,和朋友们待在一起。

凯里城里有很多以数字命名的区域,源自早年三线建设时修建的那些军工企业。随着改革开放而来的城市扩张,将曾经的厂区逐一吞没,“262”亦不例外,曾经的“长征无线电厂”早已没有了往昔的荣光,老厂区被清平南路、宁波路和永丰东路瓜分殆尽,遗留下来的房屋被酒吧、餐馆以及烧烤店占据,几个新修的小区坐落在周围。

小玉就读的学校就在清平南路边上。

初二刚结束的那个夏天,朋友邀请小玉一起去262吃饭。每天上学放学,小玉都要从那里经过,对于约定的地点,他也记得滚瓜烂熟。5个人的聚餐持续到晚上10点,当大家准备结账离去时,老板摆摆手,指向他们的邻桌说:“已经有人买单了。”

小玉很好奇,邻桌那两个比自己年纪大十多岁的男子为何会如此殷勤?老板话音刚落,其中一个便起身,邀请同学们一起去唱歌——那个人便是刘军拥。

一行人刚落座KTV,刘军拥便积极招呼酒保,两件啤酒被端了上来。小玉自顾自给自己斟酒,房间里很快烟雾缭绕起来。

在酒精和“烟雾”的作用下,刘军拥更加亢奋了,等他们从KTV出来,已临近12点。刘军拥又提出请所有人去吃烧烤。烧烤摊在262夜市一字排开,遍地都是。7个人又喝了一些啤酒,加上刚才在KTV里喝的,小玉感到自己已经有些头晕了,便掏出手机,准备打给家人,好让他们来接自己。

然而,还不等电话拨出去,小玉的手机便被刘军拥一把夺去。刘军拥像一只好斗的公鸡,斥责小玉准备提前离场是“扫了大家的兴”。小玉也被激怒了,起身想要夺回自己的手机,刘军拥便逗着小玉越跑越远,大家都以为他们是在玩闹,跟着一起笑了起来。

跑了没多远,刘军拥故意挑了一个背街的巷子里等着小玉追来,一边假装把手机还给小玉,一边四下里看了一眼,说了一句:“我包里有刀。”

小玉一下子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,没人教过他此时该做什么——对方不是打劫,只是让自己跟他走。

刘军拥又一次得逞了,通过熟人挑选目标,已经远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了,他开始“亲自上阵”。小玉除了乖乖跟刘军拥走,又能做些什么呢?

在路上,刘军拥就用胳膊搂着小玉,嘴里还不断念叨着“你很可爱”之类的话,小玉就模模糊糊预感到刘军拥要对自己做什么了。

刘军拥把小玉带到了二商场的大桥边,桥下是一个集贸市场,而桥的两侧快捷酒店林立。小玉记得自己被逼进酒店房间里时,已经是凌晨4点,前台的服务员看到摇摇晃晃的两人,以为只是和平常一样,是两个喝醉的男子来开房——还是个标间——自然不会料到会发生些什么。

| 小玉被带去的酒店(作者供图)

房间门“啪”的一声被锁上后,刘军拥转过身就命令小玉脱衣服。小玉被这一幕吓懵了。尽管无法再联系到可以帮助自己的人,小玉还是坚持做了最后的抵抗,他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——小玉很瘦,看似很薄的被子把他包得严严实实。

刘军拥试了几次,都没有把被子扯下来,便又开始用言语威胁小玉。小玉始终牢牢地抓住被子,没给刘军拥机会,两个人僵持了一个多小时里,刘军拥从始自终也没有得逞,之前的那些“烟雾”——确切的说是冰毒,在让他短暂亢奋后越来越虚弱。当然,他也没有掏出那把声称放包里的刀,只是自顾自地念叨:“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到……”

5点多时,天空已经能隐约露出了灰白色,凯里的夏天日出来得很早,再三确认刘军拥没有力气追出来时,小玉立马跳下床,扒开房门,用最快的速度逃离酒店。

在二商场的大桥上一路飞奔的那会儿,小玉哭了。他说他没法告诉别人自己经历了什么,家人、朋友统统都没法开口,逃出酒店后,他在街上又晃了好一会儿,等快7点的时候才回的家。

他对父母说昨晚在同学家过的夜,手机没电了,所以没来得及联系。

看到自己孩子身上并无异样,父母相信了他的话。



后记


从小林最初的遭遇到晓斌的抵抗,再到小玉的侥幸逃脱,事情已过去近3年。

我问小玉这件事对他来说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没有,他说都还好,只是自己确实受到了很大的惊吓。比起小林和晓斌,他算是幸运的那个。

8月我完成访谈后,还有人会辗转联系到我。其中一个18岁的高中生给我讲了他的经历:今年3月,刘军拥通过网络与他结识,他还留着两人的聊天记录,聊天中,刘军拥依旧在试图把这名少年单独约出来。

巧合的是,这名高中生也就读于晓斌曾经的学校,还意外地发现了杨老师电脑里有一个名叫《关于刘军拥骚扰我校学生的情况说明》的文件。尽管没有看到里面的具体内容,但这个文件的标题却足够引发他的怀疑,很快,他就把刘军拥拉黑了。

以上仅仅是在我短短几个月的调查中所获知的,在这个小城,这些年,围绕着刘军拥的受害人多达9个,实际上可能更多。事发时,小玉年仅14岁,但并不排除有年纪更小的受害者。可即便如此,刘军拥始终没有被法律制裁。

但更多的真相,也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,渐渐沉寂了。

(所有人物皆为化名)

编辑 | 沈燕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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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 大 湿

独立纪录片导演,关注成长

与社会,独立杂志《GS》的撰稿人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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